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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秋天的田野

這個秋天,我有些恍惚,甚至不安。

就在我順著蜿蜒的羊腸山道,登上了這海拔只有300米的山峰,遠眺的時候,不安就愈演愈烈。不是恐高,也不是山峰險峭。普通的一座山,樹木,雜草,漸漸的失去綠色,間或一些野花鮮豔的開著。接著會是樹葉又黃轉紅變暗,落下,野草乾枯。習以為常的秋色。我不會因此傷感,也不會不安。

從山腳開始爬山的時候,我看到一小塊的紅薯地。枝葉葳蕤,莖蔓匍匐的龔土被紅薯拱的乾裂開口,露出了半截的身子。我在紅薯地裏站立了很久,想用手握住一根紅薯秧的主莖根部,把地裏的紅薯拔出來。猶豫了再三,還是離開了。我怕拔起紅薯的那一?那,會連根拔起遙遠的記憶,枝葉會絆住我上山的腳步,跌落在熟悉又遙遠的紅薯地裏。

可我的腳步還是有了糾纏和牽絆。身體被紅薯地拖著,山上五彩斑斕的秋色就再也提不起我的興趣了。在山頂向遠處看著,空氣有些薄霧。近處城市的高樓和道路,還有遙遠的模糊了的田野鄉村。來時狹窄的山路被山上的色彩遮蔽了,我看不到山腳的那塊紅薯地。我的不安就在此時愈演愈烈的。不單是看不到眼前的那塊紅薯地,畢竟那塊紅薯地可以原路返回,可以找到,還可以拔起一些紅薯來品嘗帶有泥土味道的甘甜,借此回到童年。可我,茫然的是眼前的色彩和薄霧中,我能順著哪條道路抵達遠處的田野。

我的生日是陰曆七月初二,立秋後幾天。我每年生日的時候,母親總是滿臉自豪的說生我當天的時候,我就有了糧食計畫,有了口糧。生我當天的下午,生產隊裏分紅薯,就有我的一份了。可是,比我晚7天出生的那個叫“飽兒”的男孩,卻沒有趕上糧食計畫,當了一年的白吃飽。每次說起這些,我的臉上也總是自豪。隨著長大,卻有一個問題困惑著我,按照農事收穫的規律,我生日的那個節氣,不是紅薯收穫的季節,紅薯應該是在霜降以後最後收穫的,相差一兩個月的時令。一直到今年我生日的那天,我才把這個困惑和父親提出來。原來是那個時候,正是畝產萬斤糧的荒唐時代,到立秋的時候,家家戶戶都沒了糧食吃。沒成熟的穀子、高粱、玉米等沒法提前吃,提前收穫就糟蹋了莊稼。所以,只好把沒有長成的紅薯用來接濟日子。紅薯,就像一個胎記深深地烙在我的身體上,是我童年中唯一可以回憶的一個符號,一個生命藉此長大的營養塊根,悲涼和飽滿。

可是,我如今幾乎忘記了紅薯的味道。偶爾從超市或者農貿市場經過,聞到烤紅薯的香味,總是不想吃。是不忍讓眼睛觸及到那帶有泥土顏色的紅薯焦裂的皮層,還有那烤紅薯老人的滄桑。看到把紅薯的表層扒開,似乎是撥開了舉著鎬頭刨紅薯的手掌上的老繭,撕扯出嫩肉,汗水浸在裏面,鑽心的痛。

遙遠的秋天,掛在老家舊廂房的窗戶上,鎬鍬鋤鐮長滿了塵土,鏽跡斑斑,有的已經遺失,甚至要在記憶中尋找和推敲當年的名字。把刌,百度搜索不到也無法還原的絕跡了的名詞。是一個農具,用來套在手上收割穀子以及高粱的。家家戶戶不約而同的在磨刀石上磨著把刌,接著就是鐮刀,小鎬,大鎬。把刌、鐮刀,鎬鍬從前門後院順著土路,沿著河沿,溝壟,就走到了田野。處暑找黍。家鄉的秋天是把刌把穀子割下來開始的。黃的穀子,紅的高粱,還有白的玉米。在莊稼人的眼中,這些不是簡單的色彩,沉甸甸的日子和生活。各式農具利索的收穫了秋天,也不假思索的剷除了地裏的野菊花,馬蜂菜,人仙草,不管多麼好看,名字多好聽。秋天的田野,是莊稼的舞臺。低頭只管收穫,就像春天只管播種。不看山上和路邊的楓葉紅,也不看葉子黃,更不在意風中的樹葉落了多少。

是這塊紅薯地把我拖著抻著回到秋天,回到田野。我腳下山路,也一定是當年在山上開田,砍柴的人走出來的。不是我現在的樣子,單純的為了十一長假的休閒和遊覽。沿著筆直平坦的公路或者高速路,一個轉彎,就可以從現代的生活中走進山林,原以為藉此可以飽覽自然地秋色壯美和斑斕。可我,呼吸不到帶有泥土的味道,和我在賣場裏聞到的煮玉米雷同,氣味裏摻雜了化妝品的味道,找不到純正。

路,是抵達的途徑。我的沿途充滿了太多太多的色彩,讓我迷惑,或者是我不由自主的受了誘惑,甚至心甘情願的被吞噬,最終停在途中。我看到了車流,路邊的樹木,秋天該有的景色。透過樹木的間隙,我終於可以見到了一片長在地裏的灰黃。是早已經成熟但還沒有收穫的玉米。枯萎孱弱,蕭條孤寂。是被秋天遺忘了的,或者,也是被主人遺忘的。

一塊遺忘的不大的莊稼地,不是滿載期望的收穫,不是當年無垠的玉米或者高粱,以及成片的花生。可我還是慶倖可以抵達了秋天的田野。

我無法不停在這裏。是拿起鏽跡斑斑的鎬,握住玉米秸子,用力的刨下去,還是拿起鈍遲了多年的鐮刀,沿著地面把玉米割斷。我還可以掰下玉米,裝滿背筐。甚至我想像到,在花生地裏,撿拾遺落的花生,重溫拾秋的欣喜。我把自己放逐到秋天的田野中,滿地的奔跑,一不小心就被一個土坷垃絆倒,一個狗吃屎,狠狠地摔下去,一嘴的沙土,還有土地裏沒有腐敗的農家肥。如此,我便可以清楚地嗅到土地原有的味道,秋天的味道。

我俯在土地上,清晰地看到地表的雜草,蟲子,螞蚱,柴禾,風中刮落的穀子,高粱的種子,還有野草野花的籽。順著地上一道道微小的溝壑,找到一些眼,一個洞,是蚯蚓鑽過,是地裏田鼠的洞穴。我深深地嗅著,嗅到風中的瓜果香。聆聽到麻雀的翅膀滑過樹梢。仔細的觸摸,觸摸到耕耘,觸摸到風雨,觸摸到霜雪,觸摸到土地上行走的影子和花白的鬍鬚。聽到土地的呼喚和回音,告訴我是大地的生靈和孩子。

抬起頭,看著遠方剛剛登上的山。那座山叫莽山。傳說中是一條大蟒,守護者周圍土地收穫的糧食。依稀可數的莊稼的秋天,莽山面對的是蕭條空曠的田野。

我還是在田野上,面對土地,看著我的影子,看著遙遠的秋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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